欢 迎 收 听
作者 方华敏 朗读 泓垚
绵绵雨后,晚来秋。
我行走故乡古镇——江口,深深古意盈怀而来。小巷内自生的藤蔓攀附牖边;屋檐滴落的水珠,透着“青瓦长忆旧事雨,朱伞深巷无故人”的清凉。老街青石板路油亮而光滑,坐落两侧的深宅,不见雕花窗棂炫耀的朱红、端坐的主人,只有院落斜倚的一树桂花,如画家水兑的曙红,淡淡的,潜着晚秋的暗香。门前端立的石鼓,锈蚀的铜环,孤独地固守着昔年的辉煌。
沿着曾经繁华的三角点前行,下街尾的江口酒厂原址就在眼前。曾经扯着“谦泰吉”“太白遗风”的酒馆,琳琅的商铺都已在时光中悄然隐匿。只有偶尔几家修旧如旧的小店,清风拂面,老树新枝,几分相似,几分重合。我流连“江口活鲜店”的沉香桌前,丝丝鲜香弥漫,荡漾着江北的富贵气。恬然品尝,熟悉的味道如枝江酒一样绵长。浅酌慢饮,恍若年少光景再现。
曾经有人把江口古镇比作这个时代仅存的孤本诗集,悄然被人遗忘。然而这个写满豪气的名字,却独具魅力、欲醉千年。从商贾云集、文化兴盛,到“举杯邀三老”的美酒佳酿,这里早已是最迷人的酒镇。她用“谦泰吉”的别号与古老辉煌对接,使江口有了历史的纵深感,也有了被强化的古韵。它像故乡的背景音乐,低吟浅唱,让生活异乡的我沉潜、回望。
风中自有酒香,一切仿佛回到最初本原。深情回望便隐约看到苍老的酒坊弥漫的雾气逸动,层叠恰好的匠气。这里不仅珍藏着白酒酿造的奇方,同时还留存湖北先民用智慧和劳作创造的长江流域悠远的酒文化。他们对酒当歌的豪气、把酒话桑麻的闲适,就隐藏在这神之水滴中,闪烁着昨日星辰的远古余晖。如此,古镇的气象,也因了酒而变得格外缠绵。
酒厂院内堆垒的褐色陶罐,闪烁生命的光泽。它粗略的釉面所隐含的华丽,给予我儿时最美的启蒙。它泥土的筋骨,盛满玉液琼浆。每每到此,我都会痴痴摩挲端详良久,俨然就是那位携着酒樽为祖父酤酒的金钗啊,手捧酒香盈盈一路,迎风扬起芳烈。陶罐的征象,传递至性如通灵般的宝器,更为年少的我称颂往之。那一日,祖父牵着我的小手辗转一个个摊铺,终于觅得一只小号精致的陶壶:高领鼓腹,颈部回形花纹,简约而灵动。我欣然捧回洗净。从此它就是祖父暖酒,亦或装酒的宝物。祖父说“历来佳酿,常有美撰”。因而陶壶的每个细胞都被酒因子浸润。家里的那只陶杯,与之相配,琴瑟和鸣,已是祖父怡情小酌的标配并终身不弃。
时间的香味在酒坛里沉淀下来。
我踏过门前的小路走向田野。金黄的油菜、碧绿的秧田,就像一块大大的提花绒毯凸凹有致。我的祖父祖母躬身田间,在它的经纬里涂抹最明丽色彩。同时也把希望织进这平畈的土地。劳作间隙有思无念,花间小令随口就来。《诗经》流动着酒的潺潺溪流,在我年少心灵浇灌酒香的馥郁:“有酒湑我,无酒酤我,坎坎鼓我,蹲蹲舞我......”。
《诗经》中的文字穿越千年,依然春日朗朗,绿意苍苍,酒香绵延。此时祖父就是那位酤酒的谦谦君子啊。他求友若渴,待友如己。无论长幼亲疏,皆滤清纯之酒,烹肥美鲜味。可谓:酤酒客来风欲醉,宴饮人去路还香。他与农友亲眷的深笃之情,带给我一份至今犹不忘的幽沈。长大后,我读到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的词,读到陶渊明:“且共欢此饮,吾驾不可回”,才知定格童年的“流水席”大概就是这般情景吧。
暮色升起,袅袅炊烟唤人归。
祖父的晚餐轻松惬意。一壶老酒一盏杯,已然不变的日常。此时的浅酌慢饮,喝的是另一番情调。我将陶壶高高举起,美酒汩汩斟入杯中。祖父拿箸低头轻轻一抿,如命中涓滴的赏悦,天赐厚礼。酒过三巡,便翩然欲仙,眼神迷离。酡红脸庞幸福荡漾,酒趣显现。只听得他饶有兴致汉剧道白般的悠悠吟唱:“正月里梅花香,二月里兰花装,三月里桃花红……”生命光华都浓缩在酒的香馥里,连墙头凡俗的灯火也摇曳着节拍呢。田园的十二月花,故里村落也被唱诵的温软起来。好比元稹的《遣悲怀》,哀矜而淡婉。也许这就是独属他的时代吧。不由愕然:酒因子与米粒相遇,经过酵波,所生成如此缠绵的点滴,又何止“杯中乾坤大,壶中日月长”呢?
十八岁的冬天,我当兵离开故乡,注定此生漂泊。紧张的部队生活,也隐含“一堆红雪媚青春”的浪漫。“八一”会餐,茶缸碰杯砰砰作响,官兵之间少了平日拘谨。闻着醇香长大的我,有了小小得意。喝酒如同灌下一杯杯荷尔蒙,只求灵魂透亮,哪知老白干的烈性,顿悟故乡的白酒那份温厚,纯粹。
酒宴散去多年,年少生活的片段,常常唤起一杯美酒的释负,并消弭一生漂泊的抚慰。就像时光浸泡在故乡白酒之中一样,愈久弥香,想起时如期而至。我生活的江南,少有曲酒,他们多为“女儿红”沉醉。所以我的亲友从湖北来,定会带上枝江白酒。不管沉重易碎,无惧转车周折。枝江大曲、谦泰吉、五星枝江......尤其二两扁瓶装的枝江大曲,十分精致可爱。至今我仍珍藏着一瓶绝版的枝江小曲。千里载酒,意寓酒中,储存的是浩渺无际的乡情啊。而每每结识新朋友,我总会这样介绍自己:也许你对我的故乡不熟悉,但一定听说过“枝江大曲”吧?于是便异口同声:“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,知心、知己枝江酒......”熟稔的广告词,带给我永远的慰藉,一种穿越而来的感动无以言说,不用畅饮且已醉了。我以为,不是每个人都有美酒的故乡,也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最闪亮的日子。就像这杯中醇酿,只有经历时间沉淀,才能获得明亮色泽和浓郁陈香。
怀旧的小巷那么窄,它在两边深宅夹击下,显得狭窄而逼仄,沿着青石板街巷走过,终会与自己的童年相遇。江口,我会在你的筵席间,会在自己回眸角度里看到清酒细细斟满的杯酒,重新成为生活的甘霖,还有那个曾经享受过汲酒之乐的少年......
方华敏,湖北枝江人。1976年应征入伍,现居南京。江苏省作协会员。著有散文集《年年此时》。